ARTnews | Once Remain, Once Remould——Zhang Ruyi at Don Gallery

哈利, ARTnews, 17 January 2024

《或废或更》是张如怡在东画廊的第四次个展,“废”在英文标题中被译为 remain(保 留),暗示了艺术家在对城市废弃物的重新思考。笔者想到夏天为展览写的一句话打开:“她 的作品向来是城市新陈代谢的比拟物。”在一个空间被推倒后,我们默认它已消失,但废 弃的建材虽然脱离了城市中心的宏大秩序,它们依然还存在于某一角落。在张如怡的雕塑、 影像等混合媒介的作品中,我们经常会混获到一些意外之物,有些来自她的日常居所,有 些是捡来的工业垃圾。想起进入展览后见到的第一件作品《兼捕尘埃》,其中垂钓着的混 凝土雕塑像是被打捞起来一样,同时被混获的还有贯穿植物身体的钢筋和电线头。

 

张如怡与我们分享了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其中一章《城市与记忆之四》中 讲到一个叫左拉的虚构城市,作者在前几段描述了这座城市让人向往、令人难忘的模样, 却在最后写道:“但是,我要登程走访左拉却是徒劳的:为了让人更容易记住,左拉被迫 永远静止不变,于是就萧条了,崩溃了,消失了。大地已经把她忘却了。”

 

沦为不变的景点而崩溃的左拉是一则残酷的寓言,对于城市中的人来说,被遗 忘的地方就好似废了一样。身处于混凝土和钢筋等材料构建出来的城市化和士绅化 (gentrification)进程中的我们,经常忽略碎石、工业垃圾和支撑物的破败痕迹,城市 的变化显得越发理所当然,麻木使我们不再思考这样的节奏会带来什么问题。我们在上海 街头经常会见到不断翻新的门面设计和建筑风格,有的围绕冷静、通用、中性的审美规范, 看似是为了更可持续地经营,却在两三年后又消失了。所以,每每看到大片的建筑工地和 被开发的自然环境,便会想到人类城市暴饮暴食的罪,心中也难免疑惑,这些地方的利用 率如何?它们在这里消失后,又会去向何处?

 

哈利:混凝土是如何慢慢进入你的创作的?
张如怡: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我受朋友邀请,在上海虹口区一个老房子里做了一个项目, 叫《我所不能了解的事》。我用混凝土把所有能封掉的通道和门窗都封了,把一个冗长繁 杂的经典上海老式居民房改成了一个冷静的盒子,这也是我对居室内外关系的解读。我其 实没料到水泥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创作里,因为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想用水泥来做仙人 掌的形态,但总感觉还没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去完成它。我没想到在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有 机会能把水泥这个材质放入我的创作。 其实这个材料很有趣,在调和前是粉状的,人工干预后变成液态,液态的水泥被浇筑 到铜墙铁壁中形成实墙,这些墙又隔出一个个小空间为我们的起居和生活分工。这让我想 到以前的出租屋,当时住的地方完全毛坯,在这样的空间中生活就好似水泥包裹着我。对 我来说,水泥无处不在,它也许一直在潜移默化地给我养分, 所以我开始思考能不能把这 种常见但又不被肉眼轻易见到的廉价材料更明白地还给空间?
 

哈利:《提取切片 -2》中细长的门框,是否也呼应了这样的思考?

张如怡:是的,墙把空间分隔开,而门又将房间连起来。这个门框来自 90 年代的老式木门, 它的结构比较简单,锯开后会发现有很多木道,很有秩序感。作品的重点在于门的剖面, 内侧薄薄的木板像墙一样把门框内部空间隔开,水泥又把这些空间堵掉。

 

哈利:展览中混凝土植物雕塑的原型来自你平时养的一些植物吧,其中《无声的栖居》里的仙人掌区别于其他植物的形态,似乎已经没有生命力了。

张如怡:其实这件作品的原型已经死了有蛮长一段时间,被我养坏的植物我都会保留。仙人掌外部尖锐,内部柔软,所以当 水分收干,内部逐渐腐烂掉后,它就只剩下褶皱的皮囊。这种被定格的死亡状态像是植物的一个影子,而混凝土也赋予它更 具象的影子的意义。混凝土在遇水之后才能凝结,变得厚重,但固化的混凝土若没有钢筋的支撑又很脆弱。所以在仙人掌耷 拉下来的形态基础上,我加了根螺纹钢来支撑它,螺纹钢和植物是一起翻模的,最终得到了一个奇怪的物种。

《无声的栖居》中的混凝土仙人掌时常让我想到附生在墙上或缝隙中的植物,它们与城市共生,但很少人会注意到它们 的变化。而且我发现我们平常搬家的时候,有些植物也不会被带走,尤其是当这个植物失去生命后,就更容易被留在原地。 所以在仙人掌下我配了这样一块托举它的石头,枯死的植物被钉在上面,石头下的四个轮子好像在提醒我们,它已做好充分 准备可以被带走。

 

哈利:确实在你的作品中经常能看到一些生活中的材料,但又觉得它们并不是真的很常见,这些材料都是平时收集的吗?

张如怡:对,展览中大部分碎砖碎石都是捡来的工业垃圾,先前它们可能属于在体量上比我们强大很多的楼房建筑,当建筑 全都崩塌粉碎后,材料脱离了原有的用途,散在地上,变成环境的负担。比如《种植 -7》里这块小山一样的石头,它在成 为废料前,应该也是在支撑某个建筑,所以我把它嵌在展墙里。这块石头被一根很强势的咖啡色钢筋贯穿,它身体上有一些 显眼又细小的负空间,里面种了仙人掌代谢下来的刺,刺上的指甲油其实是对有机物的一层包裹。指甲油在生活中是很常见 的,用这样一种个人修饰用的工业材料包裹仙人掌的刺是很直白的人工介入。这种方式其实也表达了我作为个体与城市之间 的互相依存,和对材料的“废”与“更”两种状态的思考。无论是碎石和混凝土块,还是遗留在它们身体中的钢筋和负空间, 都不只是静止的客观物,它们曾经存在于城市的不同场所,也代表着一座城市的记忆,本身就有很多可以诉说的。

 

哈利:每件雕塑的呈现都很有意思,我记得作品《环形废墟》中的雕塑被放在圆形鱼缸里,鱼缸下面的架子被固定在倒置的椅子上。

张如怡:对,还有《浸泡景观 -3》的方形鱼缸下面是货物流通用的托运板,与鱼缸这种需要近距离观察并不被经常移动的观 赏性容器作对比。鱼缸中是缠绕在一起的植物、钢筋和水管,本应该空心的水管内部做成了实心的,水管无法让水流通,水 反而包裹着它。我在鱼缸中加了一些小鱼,鱼的轻盈和雕塑的厚重形成反差。在创作时很多选择都是挺本能的,有些材料和 想法平时都零碎地存在于我的日常生活中,创作时我再慢慢把这些“零部件”组装成一件件完整的作品。基本每一次展览呈 现的想法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以及东画廊的空间其实也提供给我很多灵感,内外两个展厅对我来说有不同的意义,外面的 展厅引出公共场所的特性,而里面圆形展厅被附上一层透明薄膜做的内胆,好似我们也在鱼缸景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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