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叶 | 刘任:永恒轮回中的重与轻

September 8, 2022

如果我们生命的每一秒钟得无限重复,我们就会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被钉在永恒上。这一想法是残酷的。在永恒轮回的世界里,一举一动都承受着不能承受的责任重负。这就是尼采说永恒轮回的想法是最沉重的负担的缘故吧。

 

——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2014 年7月10日,日本观念艺术家河原温去世。2016年,刘任经过细致调查之后,判定这位对自己影响至深的艺术家并没有将自己临终这天的时间纳入到他那著名的《今日绘画》系列之中,他便以草纸作为媒介,创作了作品《河原温1932.12.24–2014.07.10》,为艺术家河原温补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天——出生之日与去世之日。
刘任的这一行为显然不是为河原温而作,也不是要简单地借用河原温倾注于《今日绘画》中的那种时间观念。相反,这个作品中刘任所提示的恰恰是一种与河原温相对的时间观念。
《今日绘画》是河原温从1966年1月开始并持续创作数十年的系列作品。在这个作品中,河原温在特定的某一天里,用极其细致、繁琐的笔法,极其简单的构图,在一个单色平面涂层的背景上描绘当天的日期,如果在当日无法完成,这张画就会被销毁。在这个作品中,时间是超越的,全然等价的,河原温仿佛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实践来象征人类的行为,时间以其冷酷无情的状态消解了人类赋予自身的一切意义,不论人类如何挣扎、抗争,最终都会被卷入时间的粉碎机之中。
然而,当刘任将河原温的生卒日期独立地提取出来之后,时间的性质在他这里就发生了转变。出生与死亡是任何人、任何生物都无法摆脱的命运,是必须始终面对和思考的终极命题。换言之,刘任的时间观不是超越的,而是内在于自身的,是始终困扰并影响着个体生命的、具体到一分一秒的时间。当他借用河原温的形式将这两个时间点从浩瀚的时间之流中提取出来的时候,内在于个体生命的时间就与超越式的时间发生了决定性的断裂。
刘任对此显然有着清醒的认识。在作品《寸光阴-海粒》中,刘任用白沙制作的“沙海”象征超越性的时间,200颗如个体生命一般的“海粒”在其中浮沉。“海粒”上以丝网印刷的方式印制的颗粒状海浪则象征了内在于生命之中的个体时间,而人的生命则如同另一个作品《凝固的海》中那个卡在沙漏细颈处的海粒,始终独立于时间之外。于是,一个终极命题就浮现出来——我们该如何度过这一生?
事实上,河原温的时间观在刘任的作品体系中并非无效,只是转变成了与我们切身相关的“生命的每一秒钟得无限重复”的“最沉重的负担”,每一个人依然需要面对内在于个体生命的等价的时间——我们生命的每一秒钟得无限重复。倘若我们在这“最沉重的负担”中只是看到了生命的无意义的话,那么这样的负担是否就完全消失,人是否就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的“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倘若负担完全消失,那我们到底是选择重还是轻?是选择灵还是肉?
要解决这些问题,首先需要考虑的是个体生命与时间的关系。在2011年创作的作品《尘归尘2》中,刘任通过一个沙漏装置与一幅装置图解阐述了自己的想法。装置图解中这样写道:

1. 在没有人参与的状态下,时间是静止的,时间只对活人起作用。

2. 摇晃时间,产生时间,此时,我活着。

3. 在时间的流动过程中,生命的痕迹被同时代动着,直到尘埃落定。

在这里,刘任非常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时间观——如果没有生命的存在,时间是没有意义的,而且时间始终与个体的生命实践、精神思想融合在一起的。只要生命诞生,无论如何都要必须承受无限重复的时间。或许可以说,通过这个作品,刘任主动选择了承担那“最沉重的负担”,选择了灵肉合一地承载时间。这同样也意味着接受时间的等价性、生命的等价性。这一点我们可以在刘任选择的创作材料——草纸与蛋壳中感受到。
草纸与蛋壳都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遍、最廉价的物件,用过即弃,丝毫不为人重视。这样的无价值性让这两种材料成为了无意义的象征物。最初,刘任利用这两种材料的无价值性来对抗社会上对英语的重视,消解英语被赋予的社会价值。之后,这种材料上的廉价性、无意义性被他进一步转化成认知世界的媒介。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不论高低贵贱,只要在这两种材料中翻滚一番,便显现出其本来面目。
2011年刘任以草纸为媒介开始创作《乔布斯》系列作品。他把当时被认为是信息传播民主化之标志的微博转移到了草纸上。他一本正经地在带有特殊皱褶的草纸上描绘微博的界面,以及与乔布斯相关的图像、文字信息,让媒介与内容发生危机。于是,毫无价值的草纸不仅消解掉乔布斯身上的意义,也消解了微博本身的意义,同时也暗示了让人们无时无刻不沉浸其中的网络信息,不过如草纸一般轻浮、鄙俗。“只是短短的几年,画面上所绘制的微博页面所代表的中国最重要的社交平台,就被微信代替了,它们的宿命就如同厕所里的草纸,日复一日的更替着人类的排泄”,倘若从现在的角度来看的话,就会明白,任何传播媒介都一样摆脱不了被取代、被抛弃的结局,在时间面前,人类的行为都会被搅合成共同的命运。至于那些被推成热点的信息,不论承载了多么厚重、伟大的内容,也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消费品。
需要强调的是,讽刺绝不是刘任的目的所在,创造对立、矛盾,只是为了清醒地反思眼前的现实状况,去除事物所被赋予的意义也不是要呈现一个全然虚无的世界,而是将所有事物拉回到最根本的起点来重新审视、考察、判断。于是,从艺术领域的马塞尔·杜尚、安迪·沃霍尔、约瑟夫·博伊斯到科技领域的爱因斯坦与原子弹、人类登月、正在控制人类未来发展的科技公司,以及科技与宗教的关系、科技与人类的关系等等,都一一登上了刘任的草纸书,以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被重新审视。当爱因斯坦与原子弹被作为一体两面之物展示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到底该如何看待爱因斯坦的成就,如何看待原子弹所带来的灾难?当一面玻璃阻隔在上帝与亚当之间的时候,我们该如何理解宗教与人的关系?当宇航员指向宇宙深处的手指被一面镜子折射回自身的时候,我们又该如何理解人类的欲望呢?如此等等。
另一方面,草纸这个材料也同样被用于对时间的理解。自古以来,人类为了把握时间与生命,习得了一套分割、标记时间的方法,用一种可见的、可理解的数学模型混沌的时间,逼迫时间从黑暗之中有限地显现出来,并让所有人按照这个数学模型中的时间去展开生命实践。当这套系统发展到一定程度,权力系统为了有效地控制管理开始将时间神圣化,赋予一些特殊的时间点以过多的意义,让人用权力系统规定的方式去理解时间,调整自己的行为模式,从而达到统治的目的。与此同时,商业资本也利用这种神圣化的时间,来达到控制消费者的目的。
在作品《把酒问月》中,时间被草纸这种廉价的材料拉回到原点,成为一种无意义的存在,另一方面刘任则借用李白的诗歌《把酒问月》对人类的行为提出质疑。当我们读到“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这样的诗句时,或许就能理解,将时间神圣化不过是一种刻舟求剑式的愚行。而在作品《Panta Rhei》中,刘任将作为单词的“Panta Rhei”进行反复堆砌,构成一幅波涛汹涌的水面。在这里“Panta Rhei”的对应叙事——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当你再次抬腿的时候,此河流已非彼河流——被反复强调,通过这样的方式,刘任将生命与时间的关系凝聚于“现时”之中。
那么,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一切都是马上经历,仅此一次,不能准备。好像一个演员没有排练就上了舞台。如果生命的初次排练就已经是生命本身,那么生命到底会有什么价值?”我们应该如何从这样的“现时”状态中获取生命的价值呢?可是,到底什么是价值呢?到底存不存在一种先于生命、先于行动的价值呢?如果我们假定这世界上始终存在着一种恒定不变的成功的价值标准,我们所有人都必须用自己的生命去践行、达成、满足这样的价值标准的话,那么面对漆黑一片的未来世界,谁都无法保证说这仅此一次的生命、仅此一次的行为是有价值的,既然如此,那人生还值得过吗?事情还值得做吗?
对于这样的问题,刘任也同样通过自己的作品作出了回应。在作品《灵魂》中,刘任将一个写着英文单词“Soul”的鸡蛋壳放置在一个树脂制作的头骨之中,暗示了从人类大脑子诞生出来的种种被意义化的价值标准,都不过如蛋壳一般脆弱。当我们在《长生不老》中看到两个蛋壳被镀上金箔,分别写上“长生”与“不老”,并被放在天平的两端,就不难从中体会到一种强烈的荒诞感,千百年来人们心心念念小心算计的终极价值原来如此虚妄。
而在《给自己的明信片》这个作品中,刘任则是借用河原温《我还活着》这个作品的形式作品的形式来探讨对生命的现时性。他没有像河原温那样给朋友发送电报,而是用PS技术给自己“寄”了大量的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他精心选择的一些网络图片或自己日常拍摄的照片,反面则印着日期、时间以及“I AM SO DEAD”“HAVE A NICE DAY”“LIU REN”,并用中英文写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在他看来,“任何生命形式都是当生即灭的,我们可能只是活在一片虚幻之中,因此,在这个系列明信片里,我会打破一年的时间框架,随机的将做好的明信片‘寄’给下一个‘我’,而收到明信片时,那个‘我’又是谁呢?”
 
既然如此,那何不及时行乐,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地度过一生,何不用最容易满足的标准用最容易实施的方式去面对这个虚无的命题呢?当刘任将所有的意义全都破除,用《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句话来概括的时候,我们也许会自然地生出虚无之感,甚至可能认为刘任早就已经是一位虚无主义者,对世间万事万物抱持绝对“轻”的态度,早就已经“飘起来”,“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
对于“生命到底会有什么价值?”“仅此一次的人生到底值不值得过?”这样的问题显然是无法用语言来回答。倘若刘任也信誓旦旦地为所有人许诺,只要按照他给出的方法或者标准,人生就是值得过的,那他同样也会陷入意义高于存在,价值先于生命的悖论之中。毕竟所有的价值、意义都只能够通过每个个体用自己的生命在生活与行动中一点一点地生成出来。只有现时的生命在生活与行动中切实地感知到真实的价值和意义之后,才有可能推进他进入到下一个现时的生活与行动之中。也就是说,正是因为时间、生命以及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不存在先在的意义,所有的一切才具备了生成意义的可能。
如果将刘任每一天的生活视为一种终将持续一生的行为艺术来看的话,我们就可以在他的生活、他的生命状态中体会到他的态度。显而易见,他并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并没有因为意义的消解而及时行乐。相反,这种对意义的消解能够让他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一种本真的状态,不会借助各种身份、标签先入为主地去对人妄下判断,而是如实地与人相处,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小孩,他也会投注同样的真诚与尊重。在创作上,意义的消解反而能够让他更加专注地、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的创作中去,让他通过作品与时间共生共存,让他能够在杂乱无章的信息中敏锐地把握住属于自己的真相。因此,当我们看到刘任作品中那种幽默诙谐、玩世不恭的时候,也不要忘记这背后始终隐藏着他日复一日的思辨反思,灵肉合一的生活实践。